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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师好!
在新中国建国70周年来临之际,您被授予“人民教育家”国家荣誉称号,我和家人看到新闻联播播出这一消息时,都十分高兴。正好《南方周末》约我写一封面向2049年的“中国家书”。您我都是刑法学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作为晚辈,就把这封信写给作为长辈的您吧。
根据“两个一百年”的奋斗目标,在新中国成立一百年时要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现代化当然也包括教育现代化、法治现代化,您作为法学界的“人民教育家”,在教育和法治领域辛勤耕耘近70年,为我们积累了宝贵经验,提供了重要启示。
作为新中国的第一位刑法学博导,您为国家培养出一大批的法学和法律人才,但光鲜的背后您付出了多少汗水呀。重温您去年出版的《我与刑法70年》,您在里面提到您的恩师李浩培先生曾经对您的耳提面命:“你要给别人一桶水,你自己必须有十桶水。”为此,您每次上课前都要先做大量功课,做好周详的教学计划,“我必须尽平生所学,在倾囊传授知识的同时,还要培养他们的独立研究能力和钻研精神。”无论是您在法学领域首倡的文献综述法,还是您摸索创造出的“三三制课堂”,确实达到了您所说的“为后来者铺垫基石”的效果。您多次强调,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乐于看到自己的学生超过老师。对于您的爱才惜才,许多刑法学界的年轻人包括我本人都深有体会,您有不只一位博士生读了我的博士后,他们也常跟我提起您对他们的鼓励。我记得您自己在书里也说过,您对学生总是以正面表扬鼓励为主。
作为新中国第一部刑法教科书的主编,虽然那只是您治学生涯中的许多个“首次”之一,但那次的挑战却非同寻常。当时,您刚完成《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的孕育和诞生》一书的写作,又紧绷着精神来主编这本教材,体力透支,最终引发了腰疼病,稍一动弹,就疼得筋骨欲断,后来只好躺在躺椅上工作,“上班时让人开车连人带躺椅一起送去办公室,这样脖子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又酸又疼,左手一直扶着木板也累得发麻。”在这本教科书里,您开创性地概括了刑法的基本原则,为后来罪刑法定等原则写入刑法做了理论上的准备。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您先后主编过本科、自学考试、电大、研究生等不同层次的多本教材,在《我与刑法70年》中您谈到,您上学时接触的都是苏联的理论和实际,“而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有着太多的异同和隔阂”,所以您在主编这些教材时,都特别强调与中国的刑事立法和刑事司法相结合。
“为国家哪何曾半日闲空。”您爱唱京剧,《洪羊洞》里的这句唱词,是您的最爱。您信奉的人生信条是“天才就是勤奋”。我多次听您说过,早些年每晚都要忙到凌晨一两点,现在年过90,虽然家人采取了一些强制措施,但也每晚要工作到十一二点。记得有一次在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讨论《刑法修正案(九)》草案时,我早上在宾馆餐厅见到您,问您先一天晚上休息得如何,您略显疲倦地跟我说:昨晚看草案看到半夜,休息得不太好。也可能因此,那天早上您的胃口受到影响,取的早餐没有完全吃掉,您走的时候拿了一张餐巾纸包了那个小包子放到自己的公文包里,说不要造成浪费。后来我多次跟我的家人、朋友和学生说起您的这种敬业与节俭美德。
您总是充满感恩之心。无论是您在国外荣获“贝卡里亚奖”、早稻田大学名誉博士学位,还是在国内荣获“人民教育家”、“最美奋斗者”等荣誉称号,我很少看到您讲自己的付出,更从来没有听到过您对自己下放劳动、长期离开自己专业的那个时代的抱怨,而是发自肺腑地感恩您的家人、您的母校、您的同事,感恩现在这个伟大的时代。我尤其印象深刻的是,您多次感谢您的老搭档王作富教授,您说,你们一起共事64载,互相学习,彼此尊重,从未红过脸,这不仅让你们自己心情愉快,而且也使学生受益。
作为新中国第一部刑法典的全程参与者,几十年来,您为国家的立法、司法呕心沥血。您无比忠于党和国家的教育事业和法治事业,但您也同时认为,专家学者报效祖国的最好方式就是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正因此,您在将反革命罪修改为危害国家安全罪、削减死刑、废止劳教等重大问题上,顶住压力,勇于建言,用您自己的话来说,当时是抱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这些重大问题的解决,无疑成为推动我国刑法迈向现代化的标志性事件。
随着法学研究的繁荣,我们正迎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代。我尤其感动的是,作为德高望重的前辈,您真心欢迎并乐见这一局面的到来。在最近的一个专访中,我看到您这样回答记者:对于学术上的不同观点,甚至有些还是来自自己昔日的学生,我都尊重,有不同意见是好事,真理愈辩才愈明。
多年来,您视天下刑法为一家,对兄弟单位的工作总是热情支持,这应当也是您赢得大家广泛尊重的一个原因。这些年来,社科院法学所刑法学科每年组织一次“中国社会科学院创新工程暨刑法学重点学科论坛”,您只要在北京,每次都前来支持,除了提交论文,还按照会议要求的发言时间事先精心准备。我至今记得,近十年前我们的第一次会议圆满结束后,您还在当晚的工作餐上即兴为大家表演了京剧,当时在场的北大储槐植老师跟我开玩笑说:“你好有面子啊!”另有一次,您跟我说,会务组先天晚上快十点了才通知您,因人数增加,每位嘉宾的开幕致辞由原来的15分钟压缩为10分钟,为此您又熬了一个夜,把自己手写的稿子再作精简。
......
“有法才能治国,无法就要误国,这是中国人民付出了无数血的代价之后才总结出来的一条经验教训。”当1979年新中国第一部刑法典历经坎坷最终得以通过时,您发出如是感慨。从1979年至今,我国的刑事法治与时俱进,和共和国的其他各项事业一样,取得了重大成就,这其中无疑凝聚着以您为代表的老一辈法学家的心血。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人们对法治的需求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您多次跟我们讲,中国的刑事法治还在路上,我们的刑事立法和刑事司法在推进良法善治、防范冤假错案、加强人权保障等方面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中国刑法学者在国际上的声音还不够。每当出现冤假错案,您总是痛心疾首,特别是近年聂树斌案、呼格案等一批当年被司法错杀案件的平反,深深地震撼了您,人死不能复生,您痛苦地和我们一起反思今后如何从制度上不再让此类悲剧重演。我也记得,有一次我们在杭州参加一个与联合国的刑事司法对话会,对方专家问我们,既然你们说中国的死刑已经大幅度地减少,我们也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但你们为什么不说具体数字呢,比如说从多少减少到多少,以便我们在国际上也给你们宣传?在茶歇阶段,您专门走过来跟我说,每次国际场合谈死刑,我们都会遇到这个问题,看来这个问题是回避不了了,你们社科院作为国家智库,应当给中央提出顶层建议,看如何进一步落实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的“逐步减少适用死刑罪名”,使我国的死刑数字尽快达到一个可以公开的程度。你还跟我提起,全球化、风险社会、网络时代、人工智能给刑法带来了空前挑战,治理恐怖主义犯罪、环境污染犯罪、食品药品安全犯罪等新型犯罪需要刑法在其中找准自己的定位,既不能缺位,也不能越位,以便和国家的其他各项制度相辅相成,共同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们要传承您的优秀品质和家国情怀,为建设一个更加美好的法治国家做出扎实努力。期待到2049年,我们的刑法更能在制度上成为法治文明的典范,在理论上也拥有更大的国际影响力。
纸短情长,祝福您健康愉快!
仁文于2019年国庆假期
(原载《南方周末》2019年10月10日B9版,“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系列报道·中国家书”专题,发表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