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吟诵故乡的文章佳句多矣。“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都是这方面的代表。把思乡与月亮联系起来是有原因的，一个身处他乡的人，大都会有这样的感觉:白天倒还罢了，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思乡的情绪，就难免一阵阵地泛上心头，尤其是月明之夜。

若干年前，我到美国一个农民家做客，短短一周，也与主人一家结下难舍难分的情谊，离别之际，曾以诗相赠，内有“we share the same moon”(我们同享一轮明月)。

故乡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当俄罗斯宇航员马克西姆•苏拉耶夫和美国宇航员杰弗里•威廉姆斯共同搭载的宇宙飞船着陆时，我们的第一反应应是庆幸他们安全回到了地球这个故乡。

对于生活在地球上的人来说，祖国就是故乡。中国8名维和警察在海地遇难后，国家不惜代价把他们的遗体运回来。到了北京就是回到了他们的故乡，虽然其中有的人真正的故乡还离北京很远。

而对于生活在同一个国度的人来说，自己小时候的出生地或成长地才是自己的故乡，尤其是像中国这样的大国，这样城乡差异大的国家。如我这种从南方偏僻山村出来、现在定居北京的人，那个偏僻山村就是自己魂牵梦绕的故乡。

我很幸运，故乡从来没有伤害过我，相反，还给过我一些荣誉和机会，所以对故乡的感情日增。好几次路过长沙，我都住在自己那个县驻长沙的办事处，一些长沙的友人来访后还相互议论，说我对家乡的感情真深。办事处的负责人让我在他们的留言簿上留言，我有感而发，写下“有故乡的人是幸福的”。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如我一般幸运。我有一位很尊敬的师长，他的父亲在老家受到过不公正的对待，当年他回去交涉，当地领导也不把他当回事，还说了些讽刺挖苦的话。此事深深地刺伤了我的这位前辈，至今谈起故乡仍有一种复杂的感情。

对故乡的感情可以缘于山水，也可以缘于风俗，还可以缘于人。当一位韩国法官告诉我他的老家地名也叫湖南，而且发现我们的敬酒习惯也彼此相同时，顿时两人的距离拉近许多;昨夜，重读鲁迅的《故乡》，闰土的形象强烈地冲击着我的心灵，因为在我的故乡记忆中，就有这样的人物。

诺瓦里斯说过:“哲学是真正思乡的。”可不!哲学原本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于是又有赫尔曼•黑塞如是说:“这世间有一种使我们感到幸福的可能性:在最遥远的、最陌生的地方发现一个故乡，并对那些似乎极隐秘和最难接近的东西产生热爱。”这样，悖论就产生了:一方面留恋原始的故乡，另一方面又要去远方寻找心灵的家园。三毛浪漫地流浪过那么多地方，但这毕竟常人做不到，人生苦短，一般人有“第二故乡”就不错了，“第三故乡”的提法似乎少见。考古学家张光直从北京到台湾，又从台湾到美国，然后又往返于美国和台湾、美国和大陆之间，他曾用“吴襄”的笔名发表小说，“吴襄”乃“无乡”的谐音，这比起他母亲易名为“心乡”那个寄托乡愁的名字来，更多一份悲凉。所以，张光直先生去世后，大陆方面的友人给他出版的纪念文集取了一个很好的名字:《四海为家》。

在人生的驿站中，故乡永远是向远方前进的动力，也是长路漫漫中心灵的寄托和归期。刘邦“威加海内兮归故乡”，这种成功人士荣归故里的感觉自然再好不过。另一方面，一个有故乡却不能归回的人，其痛苦也是不言自明的。中国古代的“刑”字写作“(见图3)”，一半是“(见图4)”，一半是“(见图5)”，“(见图4)”其实就是故乡，“(见图3)”是一个人背着故乡的井水渐行渐远。因此《说文解字》称“刑者，割其情也”，强迫一个人离开他的故乡和亲人，这就是一种残忍的惩罚，也是最初“刑”的原意。直到今天，在一些比较偏僻的地方，习惯法仍然将那些民愤大的人驱逐出村庄，以此作为对他的惩罚。

写到这里，我还想起一则关于故乡的故事:1953年斯大林去世后前苏联宣布大赦，开始允许30多年来流亡海外的白俄分子回国。其中一个人下了车后激动不已，第一件事就是跪下亲吻俄罗斯的土地，高喊:“啊，祖国，我回来了!”可是当他起身去拿行李时，却发现行李已经被人偷走了……(刘艳/图)

（原载《检察日报》2010年10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