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法学研究所概况
国际法研究所概况
研究人员
科研成果
学术活动
法学刊物
法学教育
图书馆
工作平台
搜索

 

English

日本語

한국어

客向东风正倚栏(代序)
孙家红
字号:

 

《客向东风:晚清法政速成教育三题》,孙家红著,九州出版社2021年12月出版。

 

1906年8月24日,处暑,广东法政学堂监督夏同龢(1874-1925)给远在东京的法政速成科校友写了一封回信。彼时日本法政大学法政速成科校友中的一些有识之士,正在筹办一个汉文杂志(《东洋》),企图在海内外华人中间传播崭新法政知识,并希望藉此对晚清政治法律改革有所影响。

这份杂志作为日本法政大学当时特别发行的两种汉文出版物之一[1],除受到法政大学总理(校长)、日本“民法之父”梅谦次郎(1860-1910)的认可支持外,还获得诸如清国醇亲王载沣(1883-1951)、驻日公使杨枢(1844-1917)、日本伊藤博文(1841-1919)、大隈重信(1838-1922)等政界名流的鼓励表彰。但该杂志毕竟因法政大学创办的清国留日法政速成科而起,并由法政速成科校友发其嚆矢,与法政速成科学员的关系最为切近,故而该杂志发起人特别向法政速成科的往届毕业生发出邀请,以壮观瞻。其中,有着清朝戊戌科文状元出身的夏同龢,作为法政速成科第一届“屈指可数”的优秀毕业生,正在两广总督岑春煊(1861-1933)治下兴办法政学堂,顺理成章地收到法政速成科校友来信,请其为该杂志撰写题词,并欢迎夏本人或其他法政学堂的师生提交文章作品,供杂志发表。于是,也就有了1906年8月24日夏同龢的这封回信。

 

 

在回信中,夏同龢表示:创办此汉文杂志,必将有利于两国人民之间“情意交通,智识互换”,乃至对于未来东亚和平,也有着积极意义。但因为广东法政学堂创办伊始,颇费经营,收获有限,不敢“以瓦砾混金玉”,只待将来法政学堂师生成绩较为可观时,再行寄呈,以备采择。由此可见,杂志创办者——乃至日本法政大学校方的支持者们——对于法政速成科学员毕业归国后的积极影响充满期待,甚至试图将夏同龢树立为法政速成教育的成功典型;另一方面,夏同龢对于广东法政学堂创办初期的成绩水平认识还算清醒,对于文章发表也比较谦虚谨慎,并不认为时人已经掌握足够的法政新知,可以游刃有余地发表学术论说。最后,为了回应法政速成科校友的良法美意,夏同龢谨以两首小诗相赠,作为答词,寄托祝愿。全诗如下:

 

春风不解分疆界,航海梯山共一家。

圆嵪方壶闻笑语,座中无处不烟霞。

新论应能拟华桓,日长惟忆异书看。

编成早乞双鱼赐,客向东风正倚栏。

 

从诗中所使用的“航海梯山”“笑语”“烟霞”等词语来看,似乎夏同龢昔日留学生活充满了浪漫的情调。与此同时,他对法政速成科校友新近创办的杂志(《东洋》)表达了美好期许,希望能够早日收到新的杂志——编成早乞双鱼赐,客向东风正倚栏。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东风”既可以指具象,即东边吹来的风,或代指春风、春天;也可以表抽象,意味着一种带有革命性的思想或新事物。在历代诗人的写作实践中,“东风”一词往往语带双关,有时还带有一定感情色彩,引发读者的奇妙遐想。在夏同龢的这首诗中,即是如此。该诗作于是年农历七月初五(8月24日),已然处暑时节,夏同龢身处岭南,诗中的“东风”显然并非指代春天的“东风”,更像是一股来自东洋、吹向华夏的知识浪潮。

诗文末句中的“客”字,则可以认为是夏同龢的自称,兼有客居之意。“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夏同龢作为戊戌(1898)年贵州省文科状元,此前曾客居扶桑,求学东瀛,如今又客居岭南,从事法政教育。正如他此前接受日本《法律新闻》采访时所言,他日归国,立志“广兴法政学校,使国民皆有法律知识”。彼时彼刻,相信包括夏同龢在内,众多华夏有识之士正在倚栏相望,翘首企盼来自东洋的法政知识浪潮来的更加猛劲,给华夏神州带来一种深刻的沧桑巨变,荡尽人间一切的腐朽和不平。

 

 

然从现代知识产权保护或所谓“学术规范”的角度言,“客向东风正倚栏”这句诗的原创性是值得商榷的。因为我们知道,早在数百年前,北宋诗人苏轼(1037-1101)就曾在名为《题潭州徐氏春晖亭》的诗中写过一句非常类似的话。该诗云:

 

曈曈晓日上三竿,客向东风竞倚栏。

穿竹鸟声惊步武,入檐花影落杯盘。

勿嫌步月临玄圃,冷笑乘槎向海滩。

胜概直应吟不尽,凭君寄与画图看。

 

很明显,夏同龢的这句“客向东风正倚栏”,完全脱胎于苏轼《题潭州徐氏春晖亭》中的诗句,不过将“竞”改成了“正”字。对比参观,两首诗的意象结构大不相同。苏诗前四句“曈曈晓日”“客向东风”“穿竹鸟声”“入檐花影”等等,完全是在写景,尚未进入比兴阶段。夏诗四句,则更为直接坦诚,表达出作者当下的一种真情实感。

按照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说法,“一切景语皆情语”。苏轼于写景之中,自然也是蕴藏情感在里面的,而其情感表达究竟比不过夏诗来的直截了当。因而可以说,夏同龢在给法政速成科校友的赠诗中,大胆借用苏轼的诗文原句,稍加改动,颇有“化腐朽为神奇”之效,更加清楚地呈现了崭新的时代背景下,神州士子期望通过吸收外域新知、更新国故的迫切心情。

说到苏轼,他在文学方面的成就足以彪炳史册,而在中国法律史上,其实亦可圈可点。尽管他没有像白居易那样,留下《百道判》(又名《白居易判》)之类的判牍经典,但他所经受的“乌台诗案”,早已成为法律史和文学史上的一桩公案,引发后学不断考索。此外,苏轼还提出过一个著名的法律史学命题:对于传统士大夫而言,“读经”与“读律”何者更为重要,何者更属根本呢?

这一命题源自公元1071年苏轼给他弟弟苏辙赠诗之中的一句戏言,其言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戏子由》)与晚清夏同龢所处时代类似的是,苏东坡这句戏言产生的历史背景,也是朝廷的变法改制,而且同样是国家刻意抬高了法律专业的地位,鼓励读书人从事法学研究和法学教育,并以法政知识的水平作为选拔官僚的重要参照。揆诸全诗,我们明显可以感觉到,苏轼对于当时朝廷变法中抬高法律专业的做法不以为然,甚至充满鄙夷和不屑,觉得贬低了“读书”——即“读经”的重要性。换句话说,作为读书人,“读经”才是根本,“读律”无异在舍本逐末。

在苏轼之后——乃至现今,人们对于这句诗的解读往往趋于两极。其中一极认为,苏轼是一个坚定的反对读律派,而坚决地主张读经,并以之作为读书人的唯一根本。另一极则侧重从这句诗的字面上解读,有些不负责任地认为:苏轼其实也主张读律,认为读经书的同时也应该读律,因为这样才是通往“尧舜之治”的必由道路。比如明清时期著名的讼师秘本《透胆寒》,在序言部分便改用苏轼的诗句作为开篇,其言曰:“读书不读律,治术非尧舜之资也。读书耑读律,修身以萧曹之技也”。虽然其中对于苏轼的原诗充满曲解,但在民间传播过程中,尤其在那些读书不求甚解的措大那里,不无为律学(讼学)张目之效。

尽管如此,写下名句“客向东风竞倚栏”的苏轼,毕竟还是那个苏轼,并不会因为后人的曲解而改变既成事实。苏轼反对朝廷变法过程中刻意抬高法律专业的地位,但对当时国政的影响毕竟有限。所以说,与宋代的苏轼相比,晚清的夏同龢无疑是幸运的。他处于一个旧政权即将土崩瓦解的崭新时代,法政知识不仅不再属于学业偏门,反而成为一种国家政治法律改革过程中的“知识刚需”。

或如本人书中所言:这些法政速成科学员以有限的新学知识,未必可以造就一个民主富强、和谐有序的新国家,但足以摧毁一个专制腐败、风雨飘摇的旧体制。夏同龢不仅成为法政速成科学员中的佼佼者,更身体力行,投身于法政教育事业,作育人材无数。而与夏同为日本法政速成科校友的衮衮诸公,在20世纪的中国舞台上,更是上演了一出出历史的活剧,其间既充满忠诚与坚守、敬业与奉献,也充斥着逃离与背叛,对于中国近现代历史产生无比深远的影响。

凡此种种,意不尽言。不知在1906年8月24日给法政速成科校友回信赠诗之际,“倚栏”正待“东风”的夏同龢,是否已经预见法政速成教育的诸般因果,他心目中的法治中国又是什么样子呢?

 

辛丑孟秋于京西寄庐

 

 

作者:孙家红,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来源:本文系《客向东风:晚清法政速成教育三题》(孙家红著,九州出版社2021年12月出版)一书代序。

 

注释:

[1]另外一种,即《法政速成科讲义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