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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大学时读书,以文学为主,有非经典不看的心态,加之时间充裕,因此得以囫囵吞枣地看过莎士比亚、狄更斯、巴尔扎克、大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一些作品——所读均为中译本。大学时蹉跎岁月,四年的光阴并无所得,所幸的是还曾经读过这几本文学书。只可惜当时年少,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深意,到如今在心中更只留下些雪泥鸿爪。所谓的文学,即是人学。人有男女之分,有贫富之分,并无东西之分。当时读西人的这些作品,感觉他们的社会与我们一样,也有贫穷与不公、愚昧与迷信、欺骗与利用、倾轧与伤害,他们的人民与我们一样,也要遍尝屈辱与恐惧、欢乐与悲苦、盼望与挣扎。所不同的是,在腐败堕落的社会、孤独无望的个人之外,从这些作品之中还能觉察到些许亮光与希望,有一种似乎是超然而神圣的东西在若隐若现,让人不会因人事的不堪而陷入全然、漆黑的绝望,这——难道就是罗曼•罗兰所谓“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淹没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不过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
因着读莎士比亚,知道了世间还有朱生豪。后来在书市上竟然遇到一本他的传记,记忆中是薄薄的一小册。拿来一读才知道,朱少而失母,继而丧父,一生贫苦,三十多岁病殁,毕生中只做了一件事——翻译莎翁全集。读完巴尔扎克,就不得不去读傅雷,找来《傅雷家书》一看,始信世上竟真有这样孤绝、纯粹的人!当时读的译作虽多,译者却只注意到这两位,余者皆无印象,但从此我心里就埋下了对翻译与翻译家的敬意。那些书,语言文字都极流畅优美,行文毫无滞碍,能让人享受阅读的乐趣而并不觉得很累。日前偶尔翻阅钱歌川所著《翻译的基本知识》,见钱氏引十九世纪英国诗人兼批评家阿诺德(Matthew Arnold)的话说:“如果可能的话,翻译应该做到使读者完全忘记他读的是一篇翻译文,而发生错觉地以为他读的是一篇原作。”不禁想起自己读那些书的时候真是这样的感觉。看来,翻译之作,若能令读者产生这样的错觉,使他误以为“读的是一篇原作”,应该就是近于化境了。
后来因专业与时间所限,读书慢慢地向非文学方向倾斜,几年下来也断断续续地读过一些法学、历史学、心理学、社会学和宗教学方面的书籍——所读仍以译介作品为主。其中许多译著不仅准确地抓住了原作者的思想,而且又以极富表现力的中文表达出来,译笔简直出神入化,读起来酣畅淋漓,确乎常常令人忘掉自己是在读一本翻译过来的作品。读一本好的翻译,与作者一同徜徉在思想的海洋里,同时又能轻松地感受到语言的表达之美,那是一种享受。
但时间长了,也难免会遇到一些读起来不那么轻松的译作。这类书呢,总得来看是翻译过来了一些信息,但由于译文不同程度地存在着指代不明、逻辑含混、句子冗长、用词不准等问题,读起来总是让人感觉如同裹着层层的迷雾,又好像是隔着一层没有捅破的窗户纸,而且越是关键的地方就越难懂、越晦涩,简直令人抓耳挠腮,恨不能立即拿来原著一睹。当然,这样的译著也是有人能读懂的,不过前提是要读者具备较为丰富的背景知识和较为高超的专业水准——此为批判性阅读,没有相当功力的一般读者是做不来的。对大多数人来说,此类书是读不下去的,就是硬着头皮读完也只能空余遗憾与沮丧,既享受不到阅读的乐趣,也获取不到新鲜的思想,正是高兴而来,败兴而归。我既没有这样的功力,也没有如此的耐心,受过几次挫折之后就痛下决心,以后凡遇到读不懂的译作一律扔掉。三步之内有芳草,一步之内有好书。
有了这样的阅读经历之后,当我自己动手翻译时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个朴素的想法,就是希望自己所译的东西至少能让别人看得懂,最好,我是说最好,能让人如同在读原著一般。大翻译家严复有云:“译事三难:信、达、雅。”据我的理解,“信”就是忠实于原文,“达”就是通顺流畅,“雅”就是文辞优美。此为三难,亦为三美,最理想应该是三美兼备。三美之中,“雅”属最高境界,是一个额外的奢侈的要求,是没有止境的,正所谓只有更好,没有最好。译文到底如何的“雅”,端看译者个人的文学修为如何。至于“信”和“达”,则应该是对译文的最起码的要求。“不信”有害于对原著信息的传递,“不达”有碍于一般读者的理解,“不信”或“不达”均无法实现借翻译而致交流的初衷。译文能做到既“信”且“达”,应该就算是翻译中的上品了。但说易行难,就是这简单的两条,也并非轻易就能实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