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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1957年这个“默思室”建成开放的时候,当时的联合国秘书长哈马舍尔德是把这个房间设想成为“联合国的中心”的,他说:“我们要在这个房间里找回我们在街道上和会议室里失去的宁静,把它带回到一个没有噪音干扰我们思绪的环境。”在他亲自撰写供来此“默思室”参观的人阅读的一篇文章中,他是这么写的:“在寂静的氛围里,我们心中有一种内在的宁静。这座大厦专为和平而开展工作并进行辩论,应该有一个房间专门给人寻求外在的寂静和内在的宁静。开辟这个小房间的目的,就是要创造一个空间,借以敞开通向思考和祈愿无限境界的大门……古语云:容器之义不在其壳,而在空虚。此屋亦然。来到这里的人要用内心的宁静所发现来填充空虚。”
这位把“不计个人辛劳和苦乐,毫不犹豫地完成义务,毫无保留地接受生活”视为“爱的自然体现”的秘书长,本人就有默思的习惯。他有时夜里工作到凌晨两点,还要去默思室呆上一阵。他的继任、联合国另一位秘书长吴丹看来也是默思的爱好者,吴曾说:“默思是清除心灵杂念的一种方法。它培养专注、警觉、聪颖和沉静之类的品质,最终使人获得无上的智慧。”
当晚回到耶鲁,参加一个中国学者学生的联谊会,我向他们讲起联合国“默思室”的观感。耶鲁法学院的博士生乔仕彤又给我提供了另一则材料:最近正值他们准备考试的紧张时节,为缓解大家的紧张,有的老师邀请学生去自己的办公室一起“冥想”。他回去后,还转发了两封法学院学生工作办公室发来的关于冥想的邮件,里面提到:“冥想会让你放松自己的精神和思想,使自己平静地面对生活。”
我后来看金大中的传记《从死囚到总统》,里面提到他在去北朝鲜参加南北首脑会谈前夕,独自一人在一家宾馆中静思内省。他说,中国的孔夫子提倡一日三省吾身,自己平时难得做到这一点,但在此重要时刻,必须入静。在安静的一人世界里,金大中花很多时间沉思默想,把有关峰会的内容从从容容地梳理了一遍。后来的结果大家都知道,这次访问获得了巨大成功。
早几天买了台湾学者蒋勋的《美,看不见的竞争力》,他也在书中提到找回自己安静状态的重要,说我们现在被各种声音充满了,有点像老子所说的“五音令人耳聋”。只有当你不再是一个塞满的状态,而是一个空的状态时,东西才会进来,你才会听得到声音。
我有过这种感觉。当自己静下来在海边坐下的时候,你会发现,声音不再是空气中的躁动,而是跟整个肺腑形成一种共鸣。风过,云过,飞鸟过,都会有悦耳的声音从你的身体中流动出来。此时,沉静替代了沉重,你才发现人类的身体是这么美好的一个构造。
西方讲究休假,即便是国家领导人,也要休假。而我们过去总是鼓励大家要牺牲节假日,提倡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地工作。但没日没夜、加班加点从长远来看,终究是不适宜的,因为长期使一个人处于塞满的状态,不仅最后自己的健康和工作效率会受到影响,甚至还会因压力迟迟得不到释放而在与同事和家人的相处中容易发脾气。因此,建立休假制度,其实就是让人每年有一个从塞满的状态暂时回到一个空的状态的机会。我曾有一天发现一个平时有点烦躁的同事一幅阳光灿烂的样子,一问才知他刚休过假,可见此言不虚。
人们常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这里的“虚心”不就是要使自己的心保持一种空的状态么?空才能让别的东西进得来,才能不断进步。而“骄傲”自然跟“自满”联系在一起,自己的心被自己塞得满满的,外部的东西就进不来了,其结果当然就会落后。
又说:满招损,谦受益。也是同一个道理:你自己把自己都塞满了,就听不进不同意见了;只有保持一颗谦虚的心,你才能听得进不同的意见。
还有许多成语可以引发我们这方面的思考,如“满腔怒火”,倘若一个人的怒火已经达到了满腔的程度,那就接近爆发状态了,此时必须赶快使自己得到释放,否则很容易伤人伤己,甚至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又如“虚怀若谷”,倘若一个人的胸怀能象山谷一样的空,他就能容纳很多人的意见。
有位老教授一直苦恼:他说自己原计划在80岁时要出齐几本书,但现在这个邀请那个会议,眼看计划就实现不了了。他跟我说:真想找一个深山老林躲起来,躲到一个庙里去。他的这种困境可能代表了现代社会相当一部分学人的困境:一方面,舍不得各种机会,或者由不得自己,整天忙忙碌碌;另一方面,却无法聚精会神地把自己的思考深入下去。这也许能部分解释我的一个困惑:为什么现代人拥有了电脑、网络等高科技手段,工作效率比古代人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却反而出不了孔子、老子那样有深度的思想?我想一个重要原因是现代人各个器官被塞得太满了,无法像孔子、老子那样“用内心的宁静所发现来填充空虚”。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自己在联合国“默思室”驻足时所产生的一种感受:那时,我刚旁听完联合国会场里的一场辩论出来,看到那些行色匆匆的外交官和前追后赶的记者,我似乎觉得整个人类都太忙了。也许我们大家都需要静一静,把自己满的状态放空一下,说不定那样我们会过得更幸福呢。
(原载《检察日报》2012年2月3日“绿海副刊.每月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