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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説

作者:立尽斜阳
卢梭说过:"我要把一个人的真实面目赤裸裸地暴露在世人面前, 这个人就是我。"我也想这么说。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出生在新中国的一个农村家庭。当一个好心人告诉我父亲说母亲又生了的时候,父亲第一句话就是"男的女的?"得知又是女孩的时候父亲只淡淡地说:"女的有什么好说的?"

    我就在这种"没什么好说的"背景下度过着我的童年,有多少人感慨童年的美好啊。可是我认为我最幸福的时光决不是童年。

    在我一周岁半的时候母亲生下第三个女儿, 我不得不被寄养到外婆家里。我在外祖母家里生活的情景我至今还有记忆,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远古的记忆?我记得有一天早晨我被从睡梦中拖起来立在一张长条凳上,当时我很担心自己会掉下来,所以我就一心一意地认真地立着,并不明白自己已经在年轻的小舅那可爱的床上拉了大便,那时我已经有了朦胧的羞耻感,觉得这样被人无情地立在凳上视众,而且是光着屁股一身臭气真是太糟糕了。

    我的另外一个远古的记忆不清楚是什么年龄了,只记得自己围着棉臀围(穿的一定是开裆裤),坐在一棵泡桐树的下面,(至于知道它是泡桐树那是长大以后的事了),一定是深秋季节吧,那棵树的叶子几乎凋落得快光了,有一片焦黄的树叶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被风吹的欲动不动的,我就伸开小手想去抓,可是够不着,又站不起来,(肯定不会走路),我失望的心情至今记忆犹新。那是一个凄凉时代的凄凉季节,我印象里村里好象没有一个人,感觉到了一种刻骨的孤独和落漠。我那幼小的心灵似乎一生下来就是为了体验这种感觉的,在此后的人生中我一直在试图挣脱这种感觉。

    

     还有一个比较远古的记忆是村里的一个爷爷辈的比我大一岁的男孩叫我到池塘里去洗山芋, 记得有个大我好几岁的奶奶辈的女孩曾经表示过反对, 说我太小也许会掉进池塘里, 但是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对那奶奶的反对意见是多么的嗤之以鼻--我怎么会那么没用呢! 我拿了山芋来到池塘边的石块上, 蹲下身子发现手够不着水, 就努力往前探出身体, 几乎是立刻我就掉进水里。至于一个聋而且眼花的老人是怎么发现了我以及凑巧生产队一哺乳期妇女回来喂奶如何救的我,我都不记得了, 我要完全诚恳地告诉大家,我只记得 当时在水里的感觉一点都不痛苦, 我根本没觉得害怕, 我看见了眼前一片金黄, 后来又变蓝再又变红, 总之是五色斑斓的,很美丽。 我想那一次是我离上帝最近的一次, 上帝准备召见我的时候不知道由于什么想法又放弃了。

    我也有淘氣的时候。 我们小的时候都是看的露天电影, 一年也就看上三四回, 由于村里不通电, 每次放电影电线就从公社里沿着地面一路拖过来, 大人们就告诫我们不能碰那电线,说会电死人的, 本来我对那黑不溜秋的电线根本不感兴趣, 可是经大人们这么一说我倒是对它越来越关注了, 我先是用手指小心地碰了碰它--结果很失望, 它一点也不烫,手指也一点都不疼, 我很不甘心, 就一路摸过去,结果在一段被吊起来的电线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破绽口, 当时就觉得要想感受电之威力的希望可能就在那里, 我还是犹豫了片刻才轻轻地捉住电线的,我记得刚一捉住它就有一股相当强大的力量把我的手震动得离开了电线, 我看看手掌, 有一块已经被烧成了黄褐色, 老后来我才觉得了疼。

    我从吃奶的时候就开始的肠炎一直使我到上大学时都深受其害,我秉赋不足,体质很差,只有几个月大的时候曾经连续发烧一个月,又吐又拉,不肯吃奶,有一次眼珠往上一翻就下不来,快要咽气了,母亲求着父亲带我去医院,父亲就把我抱到邻村一个乡医那里,几粒氯霉素就救了我一条命。

    我有尿床的毛病,这一点继承了父亲的特性,多愁善感的大脑则是母亲的特点,总之除了容貌以外我继承的都是他们的缺点。关于尿床我不能就这么提一下就了事,因为这是影响我生活的一件重大事件。对于一个女孩来说,尿床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周岁断奶以后,妈妈因为担心晚上我吃了稀饭以后会尿床,就早早地叫我上床,不让我吃晚饭。每当傍晚我听到妈妈叫着"小燕子--回来哦--"的时候,我就在床上接着叫"吃饭了----"我现在不记得那时饥饿的感觉了,但是清晰地记得希望能吃到晚饭……

    有段时间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是在母亲的恫吓声中上床,心里担忧极了,不断地告诫自己有尿意时一定一定要睁开眼睛。可是一闭上眼睛忧郁地入睡以后就完全身不由己了。我是一个爱幻想爱做梦的女孩,大脑一旦进入睡梦中就加倍示显出我超凡的想象和活跃的思维,我一个梦接着一个梦不断地做下去,梦得离奇又斑斓,梦得轰轰烈烈波澜壮阔,总是在梦的某一个阶段出现自己要小便的情节,于是到处寻找茅厕,终于找到以后放心大胆得倾泻起来,总是在完事之后才突然发现原来还是尿在床上!那一刻的无奈啊,我真是无法形容。我希望天下任何一个孩子决不要体验那种情绪。几乎同时从床的那一头就传来母亲可怕的谩骂,她无情地诅咒我,用脚从被子里踢我,记得有一次是个寒冷的冬天,母亲把我从床上踢到了地上……

    我的心灵是那么脆弱和敏感,以至于把母亲的打骂当作是她要至我于死地的先兆。我这样如实地描写我的母亲心里是多么不忍啊,我是在自己做了母亲之后才开始原谅母亲的,母亲当时体弱多病,生的孩子太多,一闻到尿味就恶心睡不着,洗被子也是她头痛的事,而不洗则是她不能忍受的。就母亲的知识她是无法理解关于神经系统功能的原理的,她以为威吓和打骂可以使我警醒一些,其实越那样我会越紧张,越尿得厉害。母亲第二天又一定当着我的面给别人解释为什么又洗被子,我的羞耻感简直无以复加。我同村的孩子和我吵架时都能熟练得利用我的弱点,以极高的频率骂我"尿床泡"。我的心细如发丝、脆如薄冰,母亲这样不顾我的脸面对我的伤害可想而知。我的这些经验使我在成为人民教师之后能自觉的做到呵护每一个孩子的心灵。

    母亲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并流产一次,由于体弱多病,我的两个妹妹不得不送给别人领养。 这时候母亲第六次怀孕了,1974年生下唯一的男孩。这个男孩救了母亲, 她精神一天天振奋起来,父亲和奶奶都对她另眼相看,服侍的很周到。母亲在极度良好的心态下被这种脉脉温情治愈了疾病,随着小男孩的成长母亲不但康复而且几乎可以说成了一个十分顽强的女性。

    在我六岁的时候母亲有了新的生活热情,她用仅有的积蓄买了六只小鹅仔,并由我负责这些可爱的小生命的成长。每天清晨母亲叫醒我以后,我不梳不洗就赶起我的鹅们出去找野草丰盛的地方放牧。从那时开始我亲眼目睹过多少次美丽的日出啊!我总是呆呆地看着东方那奇妙的变化,心里想着老人们讲的传说,相信自己将会成为一个美丽迷人的姑娘,心情是多么美好。

    童年的我是个不轻易说话而内心却极为丰富缠绵的孩子,村里人嘲笑我像个哑巴,而我却不去辩驳,心里在想:让你们说去吧!将来你们会明白我非但不是哑巴而且决不是个像你们一样平庸的人。由于我的内倾心态,就使我格外热爱那些不乱指责人的鹅,它们成了我的忠实伙伴、 朋友和寄托。我爱它们超过爱我那光彩夺目的弟弟。我从小就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执着,我爱我的鹅我就决不让它们挨饿,为了填饱它们的肚子我想尽一切办法,包括偷家里的稻谷,故意在稻田埂上放慢脚步好让它们抢几根生产队的稻穗等等。这种牧鹅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我上初二。我和我的鹅有许多有趣的故事,至今想起来仍叫我笑的要流泪。

    一天傍晚,我唱着催鹅吃草的歌:

    鹅儿鹅儿快快吃,

    晚上家里没有食;

    鹅儿鹅儿快快赶,

    今天家里没晚饭--

    可是我已经唱了了十几首,它们的嗉囊仍不见鼓起来,我越是扯大嗓门它们越是东张西望心不在焉,我很着急也很气愤,但是我还是耐心地等他们慢慢地吃。天要黑了,我不得不回家。鹅是有名的视杆眼,光线一暗就看不清路,所以它们走地特别慢,我就不断地喝喊并且用牧鹅棍不停地驱赶,走到田埂的一处缺口时它们干脆全停下来不走了,像是要罢工,我的怒火顿时升起,早就想发火了啊,便挥起棍子一阵乱打,以至于把其中的一个翅膀打的拖下来再也抬不上去,我的愤怒平息以后才发现受伤的正是最弱小的"赖巴子",它被打落在田沟里上不来,睁着可怜的眼睛看着我,似乎要流出眼泪来,我的愤怒顿时全然崩溃了,跳进田沟抱起它放声大哭……

    有个夏天,我和同村的兰一起出去牧鹅,我们把鹅赶到水草丰盛的水库里就趴到地上挖起了假想的坟墓,把想象的仇敌深深地埋在里面,坟头垒的老高,还插上旗帜,摆上鲜花。我们玩的太投入了,以至于天慢慢黑了下来我们都没有察觉,直到看不清地面的时候才醒悟到该回家了,我们到水库里去赶鹅,可是水库里除了兰的十二只鹅全部在休闲地游荡以外我的十二只鹅一只也没有了。我大声呼唤着我的鹅,满地里找寻,边跑边唤,可是鹅们毫无消息。

    天完全黑下来了,我丝毫没有要回家的念头,当时我想如果不找到亲爱的鹅我是决不会回家的。母亲得到消息也赶来了,一顿臭骂以后她分别去了上下两个邻村去寻找,我则在朦胧的月光下踩踏着各种黑黢黢的农作物一块地一块地地搜寻呼唤,胆小怕黑的我完全忘记了恐惧,我的嗓子唤的嘶哑了,可是一无所获,母亲也同样如此。

    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又来到我身边对我说:"丫头,回家吧,以后再也不要养鹅了。"

    听到如此绝望的宣判一直没有哭泣的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悲从中来,泪如泉涌,母亲却在旁边不断强化着再也不养鹅的决心,我不知道她在那种十分痛惜财产的同时是否还有一点点对我的怜惜。

    母亲说完就自顾自地走了,我也昏沉沉地往回走。当我走到离村口还有几百米的池塘边的时候,不知道是否是我凝噎的哭声惊动了我的那十二只躲在池塘边沿草丛里已经应该沉睡了的鹅,它们突然放声高唱起来,扑拉拉地一起向我飞奔而来!我扑进鹅群中楼抱着它们,激动得浑身软得像一滩泥……

    原来我那群聪明的鹅已经乘着天黑偷食了满满一嗉囊的稻谷,到池塘里喝足水,在那里就地休息呢。

    我牧鹅的成绩自然很让母亲满意的,可是有件事却让母亲头疼--母亲一提到要杀鹅我就整天不出门,守护着我的鹅,母亲不得不延期。后来母亲吸取经验总是丝毫不动声色地乘我不在家时突然将其全部杀光,等我发现时也只能哭闹一场了事了。

    上小学以后我开始一日强似一日地体会到了经济的拮据。母亲常为凑不齐几元钱的学费大伤脑筋, 我极其敏感的心也就跟着母亲一起犯愁,大米不够吃,我就劝母亲多掺点山芋或玉米,伸着脖子使劲吞咽,不肯漏出不爱吃的表情来。那时候我姐姐跟我奶奶过,奶奶家的光景比我家好的多,奶奶十分疼爱姐姐,而我却是她的眼中钉,"多丫头"就是她老人家对我的称呼。奶奶满村里寻找姐姐,叫着"小燕子--回来哦"的时候我就知道姐姐又有好吃的了,而我就立刻回到自己的家里不叫姐姐看到我,我那小小的脑海里有着强烈的自尊。 尽管我很爱我的姐姐但是却不喜欢奶奶,所以很少和姐姐在一起。 奶奶中气很足,骂声宏亮,特有杀气,我那时觉得最可怕的人正是我的祖母。

    我和姐姐感情进一步加深也在上学以后,姐姐大我两岁,她二年级我一年级,同在一间教室。姐姐是个受到应有的宠爱的孩子,活泼健康勇敢,她处处关心我,不准别人欺负我,而我胆小体弱,即使有力气也不知道怎么用来打架,姐姐手把手地教我我还是做得不到位。别人欺负我打我的时候,我只会轻轻地回击一下,不痛不痒,姐姐叫我抓敌人头毛,可是还没抓我自己心里先起毛,怎么也下不了手,总是先让别人揪了自己的辫子以后才努力去扯对方的头毛,但却无法真正地用力,我的笨拙让姐十分恼火,她总是一边帮我惩治别人一边回过头来教训我,有时她气的直流眼泪,说:"我下次再也不帮你了",可是下次她还是照样出手相助大获全胜。

    姐姐的勇敢一直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有次放学路上我们七八个小学生挑衅一个初中的大女孩,拖着长音骂她"呆大个儿", 大女子气势汹汹地跑过来,指着我们的脸问:"谁骂的?"其实大家都骂了,但是没人承认,都不作声,当那大女孩指姐姐脸上时,姐姐大声说:"就是我骂的,臭婊子!"于是战争立刻爆发,那个大女子几乎高出姐姐一倍来,打败姐姐本该是易如反掌,可是姐姐早做好了打架的准备,一出手就让大女子先吃了一惊,但是到底是那大女子在姐姐身上狠砸了几捶,我的心痛极了,哇哇地哭起来,经别人提醒才想起来要帮着打,可我又不敢靠近大女子,就拾一个大土块准备砸那大女子,可是她们已经发展到扭在一起揪头毛了,我怕砸着姐姐,就傻站着,好不容易瞅准机会投出去砸到大女子的脚,可那女子似乎根本没觉察。姐姐十分顽强,始终保持不跌到,我们那时认为不跌到就不能算输。后来经大女子同学相劝彼此才算放手罢战。虽然战斗过程中大女子略占上风,但是她并没有获得预期的胜利, 她一转身我们立刻在原地朝她大声谩骂起来,措词极其恶劣,那大女子只好飞快地走远了。在我们心里那就叫"夹着尾巴逃走了"。等她走得几乎看不见的时候我们才住了骂,共同回忆起刚才的战斗,姐姐拍拍身子骄傲地表示她身上一点都不痛,姐姐也丝毫没有责怪我的不参战,并且一再表示只要她一个人就足够对付了。

    我上二年级时就和姐姐分开了教室, 欺负我的人也渐渐多起来.我不明白自己身上的哪一处特点使那些野孩子总是优先选择我做欺负的对象.有回上学,我走的比姐姐早,路上遇到一个男孩和他的妹妹,男孩一定要我和他妹妹比试比试,那妹妹比我大一岁,即使不大一岁我也打不过,我不同意男孩就举起拳头: "要不要尝一尝?"我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姐姐赶到了,姐姐问清情况当即做出决定:"二对二,比!"姐姐脱下棉袄,往手心吐一口唾沫.再搓搓手: "来吧!"

    姐姐一掌把那妹妹推倒,对我说:"丫头,压住她!"我就机械地过去骑在她身上,此时姐姐已经和男孩打将起来.只见姐姐双手叉住男孩的肩膀,右腿对准男孩的左腿用力一撇,男孩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姐姐正要宣布胜利时,我却莫名其妙地让女孩翻过身,反而把我压在下面.姐姐立刻放下男孩,跑过来重新把妹妹打倒,分咐我压紧了,自己又回过头和男孩厮打.这次姐姐换了招式,只见姐姐一个猛冲,撞得男孩踉踉跄跄,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推一掌,男孩又摔在地上.姐姐骑在男孩身上问:"服不服?"男孩不吭声,姐姐就给他一拳,再问,男孩只好点点头,姐姐就命令我放了他妹妹.大家起身拍拍土,男孩低声说:"我今天穿了大英皮鞋,不然你打不过我."姐姐马上反问: "要不要脱了鞋再打?"男孩说算了吧.

    我对知识的启蒙是三年级才开始的,父亲说谁得了第一名就奖励一件毛线衣。毛线衣啊!那是多么诱人的奖品!要知道那时候我们连布衣都穿不整齐呀。为了毛线衣我开始认真听课,很快就被知识真正地吸引了。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上学是为了什么,作业都由姐姐代劳,老师一问全然不知,老师再问作业谁做的,我就老老实实地说是姐姐做的,尽管姐姐教了无数遍要回答自己做的,但我一次也没说出来,我的血液里没有撒谎的因子。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一二年级。父亲许诺后的第一次大考我就得了第一名,我至今不明白自己在基础知识极差的情况下是怎样实现这个奇迹的。然而奇迹确实出现了,父亲却实在没有钱买毛线衣,但是父亲毕竟是父亲,他机智地度过了将要对我失信的危机,他说这一次是偶然碰到的,不能算数,下次再考第一才能买毛线衣。我欣然接受,期盼着下一次考试。下次以及下次的下次我一直是第一名,老师再没有难到过我。我的奖学金年年维持着学费。可父亲的毛线衣始终没有出现,五年级时他给我买了一个漂亮的文具盒和一双黑色橡胶雨鞋作为了结。那文具盒是铁质的,外表漆了美丽的草地和一双可爱的梅花鹿,鹿身为绿色加上鲜艳的黄色斑点,以至我到上大学以前一直认为梅花鹿就是绿底黄斑的体色。爸爸带回雨鞋的那天天却是异常晴朗,我就不断地洗这洗那,然后将水泼在门前泥土上,穿上心爱的雨鞋踩着湿湿的泥,心里别提有多美……

    父亲的诺言尽管没有实现,但对我却是十分有意义的。他帮我从混沌走向对知识的敏感和热爱,并从中找到了一份安慰和自信。父亲对我的态度也在慢慢改变,他从我的毫不费力就能考第一看到了我可能会有点出息。

    小学五年级快毕业时老师总让我晚上迟一点回家,从学校到家里的那一条乡间小道成了我独自幻想的彩虹般瑰丽的天空。我如飘般地走在田埂上,美妙传奇的思绪千千万……我把罩衣脱下来斜披在肩膀上,一路小跑,衣服就会像水袖般迎风飘荡,想象自己是个下凡的仙女,遇到了梦中情人,把那种心跳的感觉体会得淋漓尽致。

    我的好成绩使父亲越来越报以希望,上完初二的那年夏天,父亲决定让我转到县五中去上学,因为二爷当时在五中教政治。彼时我已经对上大学充满向往,转学自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何况亲爱的姐姐已经先我一年去了五中。

    从没坐过汽车的我第一次坐上了长途汽车,看着两旁的树纷纷向后倒去,激动得满脸通红,感觉像腾云驾雾般舒畅。城市的夜晚就是不同,关了灯还能从窗户里透进亮光,这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啊,我一向胆小怕黑,在农村一吹灯就伸手不见五指,点着油灯睡觉又是想都不敢想的, 城市夜晚的光亮使我一开始就对自己来到她的怀抱充满欣喜。来到五中还使我免去看着父母吵架的痛苦,父亲母亲是五岁订的亲,性格都很刚强,彼此不相让,吵起来绵绵不绝,旗鼓相当,这曾经一段时间使我害怕放学回家,我曾发誓自己将来决不重蹈他们的覆辙。

    我来到五中时五中已经补了十多天初三课程,二爷就领我到数学老师家利用午休补功课,其余的课程全由我自学。数学老师是女的,姓胡,三十多岁,圆圆的脸,白白净净的,很和善。二爷领我去的时候她正伏在缝纫机上做衣服,看见我们立刻放下活计,起身相让。她的和我年龄相仿的儿子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对我上下打量一下就起身向房内走去,随脚将小凳踢得乱滚,房门在他身后"啪"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数学老师不满地对房门看了看,说了声"你什么态度啊 !"我当时不知道农村孩子这么容易被区别出来的标志究竟是什么,只明白自己的第一节课学到的就是要提醒自己"你是农村的,和他们不一样"。

    都说外出求学的学子是很苦的,而对于我来说却是放飞的好时光。我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的甘露,对未来充满积极的幻想,成绩一提再提,各科老师都对那个全班唯一的乡下女孩充满好感。最难忘的是我那当时年仅22岁的物理老师。他风度翩翩,不苟言笑,课讲的精彩,尤其佩服他三两笔就能在黑板上画出一个人,或立或坐或跑,栩栩如生。年轻的物理老师上课时不时地会看上我一眼,目光之犀利叫我不敢有丝毫懈怠。课下则对我很关心,有次我对小磁针在磁场里转动方向发生疑问,下了课我去问他,他耐心地给我讲了一遍又一遍,可他从我的眼神里看出我还是没懂,他急得直抓头皮,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突然他一拍手说:"有了!你就把磁场的方向看成一股风,这风总是吹着小磁针的北极……"我立刻恍然大悟。还有一次,班主任的儿子欺负我,他坐在我后面一排,上物理课时他悄悄的把课桌往前使劲推,挤的我喘不过气来。年轻老师发现了,从讲台上走下来,揪起他的耳朵,命令他将课桌挪回去并亲口给我道歉,那儿子都一一照办了。

    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决心将来要做一名最好的老师,帮助苦孩子们走上幸福道路。在不知多少个夜晚我默默祈祷着年轻老师等我长大嫁给他……

    中考我取得年级第三的好成绩,本来可以上省重点一中的,但是因为我是农村户口,一中不招住校生,我只能改上地区重点二中。姐姐正好在前一年考在二中,我就又回到姐姐身边。我和姐姐共一张上铺。寝室狭小潮湿,地面堆积了厚厚的一层湿泥巴,下起雨地面就很滑,鞋子别想保持干燥。一到冷天,我们这些只有布鞋的孩子就受苦了,个个脚冻的红肿起来。高一正是我猛长个头的时候,那个冬天我的夹裤短了一大截,我就从垫被上扯下棉絮来,包上一层布,接在裤脚上。缝好以后我很得意,穿上它在床上扭起了秧歌,姐姐笑得弯了腰……

    姐姐不能忘记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我经常数饭菜票,姐姐说那上面有细菌,可是我不管,我要做到心中有数,所剩不多的时候我就提醒姐姐要注意节约,不能弄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每天早上不用菜票,只喝二两稀饭,中午晚上各用五分买一份白煮的蔬菜,姐姐偶尔买一份一毛五的肉烧豆腐干,姐姐劝我也买一份,说可好吃了,我只淡淡地说我吃肉犯胃,不消化。

    我不能忘记开学时父母为筹集学费伤透了脑筋。心高气傲的父亲为了让我们姐妹上学不得不四处求贷,碰壁的情景叫我刻骨铭心。送我们上学那天,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父亲挑了一担行李,泥水溅满了裤脚。艰难地上车以后由于拥挤,大家互相踩踏,下车时鞋子裤子已经脏的不成样儿。父亲是个要脸面的人,来到城市不希望叫人看到这种狼狈相,想找点水略洗一洗,可是哪里找到水啊,正在犯愁忽然看到车站边上有个摆着脸盆买洗脸水的人,父亲走过去打听价格,得知五分钱一盆水的时候,父亲犹豫了片刻,说:"算了吧,红军长征的时候比我们脏多了。"……

    日子尽管清苦,我却是快乐的,我从不隐瞒自己家庭的贫穷也从没为此感到过低人一等,我像海绵吸水一样吸取着知识的甘露,高中时期的我学习成绩之优秀是全校闻名的。

    一次大考中,立体几何很难,我却得了99分,排我后面的都在90分以下,而且绝大多数是男生。由于我性格的内倾和不善于交往,使广大别班的同学光闻其名不识其人,这就使他们臆断我是个男生。一次我的老外婆来学校找我,她向别人打听我在哪个寝室,好几个学生都说知道知道,就一班那个学习特别好的,于是他们把外婆领到我班男生寝室里去了。

    我从初一就开始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有一次我的日记没收好,一个女同学看到了我的日记,上面正好是记了我对她的不满,后来一天中午在教室里她就质问我为什么那么说她,我很吃惊,但又立刻反应过来是她看了我的日记,我感觉到严重地被侵犯了,我只说了一句:"怎么去写日记那是我的自由!"就抑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我迅速地从教室里奔了出去,沿着卧牛山街道一路哭个不停。从此我再没理过她。

    第二天早读的时候我们就发现她的盛菜的瓶子和打饭的缸子以及勺子统统被扔出窗外,我至今不知道这件事情究竟是谁干的,我对做这件事的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既有感激又觉得他太过分了。

    我在课余时间读了很多小说,也背过不少诗词,从中明白真正的贫穷不是物质上而是心灵上的,最喜爱的一句诗句是

    "要穷,穷的像茶,

    苦中一屡清香

    要傲,傲的像兰,

    高挂一脸秋霜

    ……"

    从高一下学期开始我迷上了乒乓球。放了学就去霸球台,练的那个刻苦和专注就别提了, 短短的时间我的球技就达到男生的水平。同班的住校生 峰 也是乒乓球迷,常常在球桌上对杀,我们彼此不说话,只打球。不知是哪一个黄昏开始,我对他英猛扣杀的姿势产生了好感,他的球就像他的笑声一样爽朗,丝毫不拖泥带水。无意中我开始注意他了。中午饭后班上十几个住校生有一个闲聊的时段,男生和男生聊,女生也只和女生聊,但是声音是可以传播的,这就成了我们彼此了解的窗口。有一天他给他的同桌津津乐道地描述水稻苗与稗草的区别我才知道他也来自农村,对养育他的土壤充满热爱。他瘦高个,长的不算漂亮,但英气逼人,机智幽默。一次李华对他说:"问你一道化学题:如何除去一氧化碳中的二氧化碳?"峰不假思索地回答:"你除二氧化碳做什么?二氧化碳碍你什么事了?"

    他走路总是昂着头,目不斜视,一股无所畏惧的模样。我当时是英语课代表,发本子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故意回避着我的目光,而平时我偶尔回头却会发现他常常在看着我,一但被我发现就立刻低下了头。那时我们是多么敏感又多么害羞,对望一眼就会激起内心层层的波澜,却又把这波澜紧紧收藏,生怕被人看破。他数理化成绩都很好,唯独英语基础差,但是他很刻苦,在我做课代表期间进步惊人的快,到后来他的总成绩和我不相上下了。

    又一个放学后的黄昏,我没回寝室就直接来到乒乓球桌边,从书包里拿出中午就借好了的球拍,和同学们撕杀起来。那天我们打"疤子",有点象擂台赛,谁连续三次打擂不成功就会成为"疤子",永远不得上台,其目的主要是为了疏散过多的人选。这样一来女生很快被淘汰完,可是我一直坚持到了最后。天快黑了,峰眼睛看着别处对我说:"你回去吧,打不到开水你怎么办?"我这才想起我和姐姐俩的分工:她打饭我负责打开水。糟糕,我忘记了。我一溜烟跑回去,不幸的是食堂的开水炉已经关门。我只好提着水瓶朝街上走去。由于刚下过雨,路上很滑,而且高低不平。一会儿踩着水坑,溅了一身水,一会儿踢着石头,碰得脚趾生痛。街上阴森森的,几盏路灯发出暗淡的光,街道上冷冷清清,几乎没有行人,偶尔一辆载重货车呼啸而过,真叫人毛骨耸然。卖开水的小伙坐在里面打着盹,蒸气弥漫了整个房间。我打好开水回到寝室,吃完已经凉了的饭,寝室里的人都去上晚自习走光了。我一身臭汗还没干,就打算抹个澡。

    近几天左侧胸部一直隐隐作痛. 我脱下上衣摸了摸疼痛的地方,发现里面有个乒乓球大小的硬块.怎么回事?摸摸颇有点滑动感,坚硬如铁。

    癌症??

    不会吧?

    爷爷和爷爷的弟弟都在前不久死于癌症,遗传么?

    我就要离开人世了么?

    就这么结束我孤苦短暂的人生之旅?

    我大脑在嗡嗡地作响,不知道怎么把澡抹完了。

    告诉姐姐吧,我亲爱的姐姐在任何时候都是我最先想起的可以依赖的人.但姐姐知道了又能怎样?不过是告诉父母,徒增悲伤而已. 他们决没有能力给我治疗的,我十分清楚癌症的治疗是多么昂贵而又绝少治好的可能,何必给他们也蒙上这层阴影呢?

    我决定先瞒住再说.因为我实在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后来的几天我拼命搜寻有关癌症的知识:边缘不清晰,可以滑动。天啊,正是这样啊!我完全绝望了,下定了决心干脆不告诉任何人,让我独自去承受死亡吧……

    世界在我的眼睛里一下子失去了色彩,但我还是决定要死也死在大学里!我还抱有一个想法:大学里就是公费医疗了,或许有一线生机。

    多少次我徘徊在医院的门口,却没有勇气跨进去,我害怕那一声判决。

    多少次我想向亲爱的姐姐倾诉,让她给我分去一份痛苦,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住。

    我就这么一天天强化着生命末日的概念,一天天在为死亡做准备。整整准备了三年。高中三年的生活于我而言是一座炼狱。我的灵魂在这里浸润着无边的黑暗,过早地体验着死亡感受,用废寝忘食的学习来麻醉着这种深深的绝望。那是怎样的一种体验啊!

    我们的语文老师姓胡,是个激情澎湃的人,具有敏锐的观察力。有天课间操时间我扒在教室的栏杆上默默地望着远方的巢湖时,胡老师走到我身边,问我:"你快乐么?"

    我茫然无语。

    胡老师说: "你应该快乐才对啊,.你成绩这么好,老师和同学们都喜欢你,你应该感谢生活赋予你的一切 ,想想未来正在向你召唤,想想自己美好的韶华,锦绣的前程,每时每刻你都应该感受到快乐才是呀。"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好几次了,我不知道我尊敬的老师是怎么发现我不快乐的,每当他问起这个问题时,我的眼泪都会在眼睛里打转,但是我不看老师,固执地抑制着自己,我无数次体验着想哭的感受,却没有一次在别人面前哭出来。现在想,当时如果哭出来,也许,我的生活可能就变了样了。

    我就这么犯着一次次的错误,错失一个个可以拯救自己的机会,任凭无边的痛苦煎熬着……

    我不再经常去球场,身体素质下降,经常感冒,腹泻, 吃的又不好,早餐的二两稀饭只能维持到第二节下课就有饿的感觉, 原本不胖的我更加消瘦起来。

    上大学成了支撑我的唯一支柱.。我加倍发奋学习,.每天都累得精疲力竭,有一天晚自习上完我下楼梯的时候双腿发软,一下子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峰默默看着我.那一双忧郁的眼睛里分明写满了疑问和痛苦。

    然而我什么也没说, 继续着清苦繁重的学习.。上完高二,姐姐没考取大学,要回到家乡的小镇上去复读,我亲爱的姐姐再次离开了我。二中宿舍要拆迁,学校通知我们自行安排住宿,我不得不回到二爷家去住。五中离二中有十几里,我每天步行来回。为什么不坐公共汽车?亲爱的朋友啊,想想我的拮据就明白来回两毛钱的车费对我意味着什么?还有一个我不愿意说出来的原因:那就是在公共汽车上我经常遭受骚扰,胆小的我非常害怕这种事。

    最头疼的是二中不再供用早餐和晚餐。我每天早上必须在五点半之前起床,捅开二爷家的煤炉,做一碗白水煮的面条,唯一的调料是盐,长期的营养不良使我的消化系统已经不能接受一点油腻,否则就腹痛拉稀。吃完面条洗刷好锅碗,就沿着铁轨走上七八里路,再经大街小巷走上七八里方到学校。偶尔有睡的迟了的时候我就不吃早餐,路上买一块糍糕,糍糕真好吃啊,多想再吃几块,可我舍不得花钱,克制着。晚上回来累的浑身散了架,还得匆匆忙忙到五中食堂去打饭,那时真是感觉累啊,有时觉得也许自己会在某个时候倒下去再也起不来。

    我的心变的越发脆弱和敏感。一次放学,在卧牛山的陡坡上一辆装满水泥的板车正在艰难地往上爬,拉车的几个农民汗流成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用力往上拉,脖子伸得老长老长。为了使步调一致他们共同唱起了号子--确切地说那不是唱,是从心底发出的吼声。我看了心里不是滋味,真想去帮一把,又因为是个女孩不好意思。可走在我身边的同学却对着他们笑起来,我对她不满地看了一眼说:"你笑什么笑?"话没说完眼泪就出来了,弄的同学很不好意思。还有一次上数学课,一道题目我没理解就问老师:"怎么等于负1呢?"老师重新讲解了一遍,我还是没懂,又问"怎么等于负1呢?"后面不知哪个男生说:"不懂回家想想去。"我听了就难受的默默地流眼泪,到下课的时候已经伤心的哭成了泪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哭的主题是什么了,只是止不住眼泪,以至于后来不知道哪个同学把班主任陶老师叫来了,陶老师耐心地劝解,可是劝不住,就改成逗我笑,也不奏效。同学们个个鸦雀无声。

    这一次我痛快地哭了个够……

    临近毕业同学们忙着写留言互送照片,我也买了一个蓝皮六十四开的小本子。 峰在我的留言本上写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快要高考了,老师叫我们订一套北京海淀区的复习资料, 八块钱一套,我没有钱就没订, 上新华书店买了几毛钱一份的习题就完成了考前的冲刺。

    高考那几天我又拉肚子,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发挥很不好。考虑到师范院校学费低, 第一志愿填了W城的师范大学。

    我的肿块越长越大,到那年五月份的时候已经有鸡蛋大小。它一直隐隐作痛并且直接影响睡觉,朝左侧卧有坠痛,仰卧则有压痛,唯一能采取的睡姿是右侧卧,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如今。

    八六年九月五日,父母为我的金榜提名举行隆重的庆祝,亲朋好友和乡里乡亲坐满几屋子。鞭炮在我家门口不停地燃放,空气中弥漫着吉祥的香味,父母喜笑颜开。我悄悄地离开家,来到村外的小溪边。溪水脉脉,清澈见底。鱼虾在啃着水草,发出咔吧和嗞嗞的声音。我静静地坐着,眼睛盯着清清的溪水,多希望自己能成为那溪水中的一滴,无忧无虑,倾听水中生物的生命之歌,承受水草的撩拨。父母的喜悦加重了我的痛苦--我要让他们空欢喜一场,这对他们真是太残忍了啊。

    我带着强烈的求生的欲望上了大学。大学生就是不一样啊,女生寝室里夜晚闲谈的第一个主题就是按漂亮程度排序,我被排到了前列,这是我不曾预料的,我一直在内心里把自己看做一只丑小鸭,尽管高中的时候女同学总是叫我"俏辫子",我也只是以为是善意的玩笑而已。这种排序活动激发了我爱美之心,为此我上街买了一面小镜子,粗粗的辫子也随即变成了披肩的长发。我的头发黑亮而又茂密,小时候奶奶总说我"痴人头上顶重发",同学们则说我的营养都被头发吸收了。大学一开始就激发了我对生活更加强烈的热爱。

    从同寝室W市的梅那里打听到一山医院是市里最好的医院。一个星期天我独自来到一山医院,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平静地迈进医院的大门,来到挂号处对女医生说:"我要看癌症。"女医生吃惊地抬起头:"癌症?你自己?"我说是的,女医生狐疑地说:"你怎么知道你得了癌症?"我说我知道,女医生迟疑地给了我一张肿瘤科的病历。

    生死由命吧,我不断地劝着自己,无论怎么劝当我听到医生叫我的名字时还是紧张地发抖,我努力平静着纷乱的心绪,坐到医生对面。"哪里不好?"中年男医生的声音温和而有磁性,手里翻着病历。"我得了癌症。"我如此回答。医生放下病历,抬头看着我,那是一双很有魅力的眼睛,深邃明亮,充满着让人信赖的光芒。-

    "什么地方?"

    我看看左右,不好意思说, 就用手指了指自己左侧的胸部。

    "让我看看。"医生说完马上又补充说:"不用脱衣服,你把上衣往上掳,留最里面一件衬衫,褪掉胸罩。"

    多么体贴的话啊!我一直在担心的害羞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医生检查完毕,定定地看着我,有一丝几乎看不出的笑意浮现在他的脸上。他一字一句的对我说:"首先我告诉你你得的不是癌症,至少目前还不是;其次我告诉你像这样的肿瘤在成熟女性中的发病率是百分之十左右。"

    我睁大了双眼,不相信地看着医生,感觉像在做梦。

    医生接着说:"你吃一月的药,看能不能消失,如果不能我给你做手术,一个小手术而已。"

    我已经听不见他下面说的是什么了,慌乱地擦着止不住的眼泪……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乌鸡白凤丸没有起到作用,我根本没指望它起作用。

    我再一次来到医院。这次 是同室的荣和淳陪我一起的,因为我不知道手术后能不能自己回来。换鞋,进入手术室,躺上手术台,盖上一块有个圆孔的橡胶布,这时候我才看到那双能让我平静的深邃的眼睛,他戴着雪白的口罩,雪白的帽子,一身雪白的衣服,半举着戴着乳白色橡胶手套的双手径直向我走来,他没有马上开始手术,而是看着我对我说:"别紧张,我会象做整形手术一样给你做的,不会有难看的疤痕。"

    多么好的医生啊,我愿意用世上最美好的语言赞美他,用最珍贵的东西感谢他,然而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连他的姓名我都不知道。

    消毒,局部麻醉,手术刀划过的时候他问我"疼吗?",不疼,只有冰凉的感觉。我能清晰地听见手术刀发出声音,清晰地感觉到热热的血液流淌在皮肤上,助手们不停地用棉球擦拭着,手术刀换了好多次。我一直盯着那双叫我永远不能忘记的迷人的眼睛,从中获得了足够的信心和尉籍。

    终于他取出了一个比鸡蛋还大的血糊糊的东西,叫我看了一眼后,放在一瓶溶液里。他吩咐助手准备最细的针和线,亲自给我密密地缝合伤口。缝的时候很疼,我没说出来。

    包扎好以后,助手扶我起来的时候我感觉到眼睛有些发黑,晕晕的,荣和淳搀扶着我走出医院,坐公共汽车回了师大,从此我再没见着那个改变我整个心灵世界的医生。

    回到师大的时候由于麻醉已经失效,伤口越来越疼。那天夜里我没有能躺下睡觉,因为躺着会有撕裂伤口般的疼痛,同学将我的被子高高的叠起来,我就一会儿趴在被子上一会儿靠在床头上折腾了一夜。

    第二天同学们都去上课了,我放下帐子开始写信。我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家里,一封给M城的峰。

    那一个星期我真幸福啊,好多同学来看望我,其中还有峰。峰来的时候我还没拆线,正靠在床头看书呢,风尘仆仆的他站在我床边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直直地看着我,我叫他坐,他便坐,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半天他说了三个字"你真傻"。

    后来我收到峰的回信,他说他是浑身颤抖着看完了我的信的,他说他不允许我再做这样的傻事,再困难的事情都要告诉他。

    他就是这样一个不善于辞令的人,可是和他交往我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彼此之间有非同一般的默契。

    我再次回到教室里的时候心情是多么的喜悦!世界明亮了,花草鲜艳了,雨滴也活泼了,我觉得等待我的将是灿烂的明天,决心努力去做一个有价值的优秀女性。

    那年的冬天我的体重从八十斤猛增到一百零二斤,那是我对自己最满意的体重,毕业以后我又一直偏瘦。

    我的理想是做一个生物学领域的科学家,我希望自己将来穿着雪白的工作服在显微镜前探索未知的生命科学。我踏踏实实地学习,成绩十分优秀,英语也是数一数二的,口语和听力都名列前茅,被推选为班上的学习委员。

    手术后一个月左右我们生物系八六级开始了第一次的野外实习,地点是黄山。

    1987年六月二十二日早晨,两辆大客车满载着我们班78名同学和将近十名老师奔赴黄山。当汽车开到旌德县境内的时候,我就开始惊叹于那里的山清水秀了,我的家乡处在丘陵地带,从小到大我心目中以为山都是那样的土包包,而旌德县境内的山却是那样高耸,那样翠绿,那样长满茂密的植物,碧绿的溪水温柔地缠绕着山脚,这一切使我耳畔立刻响起"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呀,碧水常围着青山转……"

    到达屯溪境内(现在应该称为黄山市了吧)时,天就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汽车盘山而上,从车窗里探头往下看,可以看看见壁陡的正下方有汽车在行驶,举目远处则可以看见片片白云悠闲地在山腰游荡,抬头朝上又见茫茫云雾遮盖了山尖,这一切对于从没见过大山的我简直就如同梦幻一般,我第一次惊异于自然的美丽,热血澎湃,泪水在心头涌动,我不知道别的同学是怎么感觉的,只能一直将头伏在窗弦上防止别人看见我的眼泪。

    我们的阵地是汤口镇,多数同学都住在迎宾旅社,我们小组却住在一河之隔的静安旅社。穿过几条小巷,经过一个古色古香的圆门,跨上几级木台阶就到达我们的房间--小小的阁楼,顶上还有一块亮瓦,壁上一扇小小的窗,大概只有七八个平方,里面铺两张床,一大一小,大的睡两个人,小的睡一个,我要了那张小的。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大房间住着我们小组的十名男生,所谓的"墙"其实就是一层竹席而已,那边什么动静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们自己也就十分小心,偶尔也会两边对嚷起来,责骂对方太吵了。

    我们房间的木质小门也很简陋,带门套的那种。有天早上起来打开门栓却怎么也拉不开门,我们就喊隔壁的男同学帮忙,可是那边却传来同样的求助,大家感觉真是奇怪啊,我们扒在门缝里朝外看,发现两扇门的门套被同一根带子绑死了,谁干的?!男生清理人员,发现少了强子,这家伙!他们用力拉脱了带子,又把我们三个女生解放出来。可是哪来这么长的带子啊?仔细研究才知道他是把草帽拆了得来的!他的这次十分有创意的调皮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实习装束是有严格要求的,必须穿统一发放的球鞋,长褂长裤,必须打上齐膝的绑腿,带上草帽和军用水壶以及一根竹杖。由于经常下雨,还备有统一的军用雨衣。

    我们每天清晨出发,翻山越岭采集植物标本。走在茂密的丛林里,清澈的溪水边,攀爬岩石,越过沟坎,不时有平衡能力不太好的同学跌倒后的笑声,也有看见各种蛇类从脚下飞快游去的唏嘘声,最刺激的是穿过竹林时偶尔会有一条竹叶青蛇突然从草帽沿上垂下来,就在你的眼睛前面!它是巨毒的,可能是被惊动以后从竹子上掉了下来,所以老师每天都带上蛇药。

    那时我们给经常跌跤的按跌跤的频率排了座次,我好象是属于副教授级的。也有少数同学无论怎样恶劣的道路都健步如飞,从不跌到,平 就是这样。

    我们白天采来枝条,晚上在旅店里一株株翻出来,挂上标签,压成标本,同时给前一天制作的标本换草纸。我那时可以说几乎认识黄山上所有的植物,遇到同学忘记名称的植物老师都吩咐他们来问我。也有一些植物比较少见,对于我们来说那就是属于珍贵的,毛莓就是老师一直想采又没找到的, 邵老师大概地描述了它的特征并且许诺谁要找到它谁就可以不必进行实习考试准得100分。基于我对黄山植物的掌握,新品种当然就容易区别,我最先找到了毛莓, 当然考试还是免不了的。七叶一枝花也是属于珍贵的植物,有一次我们小组和另一小组的同学为对它的发现权发生了争执,另组的女同学彤是摔跤教授级的,外号娃娃,大抢出手,丝毫不顾地势之险峻,完全忘记大家闺秀之遗训,一边紧紧地纂住那棵植物的根部不放一边对同时抓着苗的我组男生大声喊叫斥责, 要不是老师责令我组男生放手他们非把那株七叶一枝花撕烂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