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贺军:迢迢不断如春水 怀念大师王家福

   

一代法学大师王家福老师,离开了我们。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作为他的嫡传弟子,我为王老师的大师风范所折服。

1984年,我参加了法学所硕士研究生的招考。我当时一天法学系都没上过,完全是一法学素人,本科读的是英语。考试结果可想而知,按照常理,我基本上是要被淘汰的。但是,王老师在一堆人里,找到了我的简历,觉得当时已进入改革开放的时代,在选材的过程中,对于这类外语好且有志于学习法律的年轻人,应当有所倾斜。于是,不仅破格录取了我,而且还亲自带我,要知道,在我们那一级,王老师在全国只招收了我一个学生。而我也自此一辈子没有离开法律这个职业,这算是王老师代表祖师爷,给我赏了一碗饭。

大师级的人物都是桃李满天下的,如果没有足够的传承,任何一个门派都很难在现实中存在,只能是历史上的一个传说。古时候的孔子与老子都是大师级别的人物,孔子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依靠这些门徒,成就了孔子学说在中国历史上,2000多年的正统地位。反观老子,一部《道德经》固然占据了极为重要的地位,但其传承却呈现出极为飘忽不定的形态,有学理,有宗教,有邪说,直到今天,老子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身世,仍无定说。

王老师对于人才的不拘一格地渴求和提携,在他们那一辈人中,乃至整个直到今天的学术界里,都是极为突出的一个。谢怀拭老先生是王老师的前辈,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身处逆境,是王老师力主调入法学所的。谢老师不仅给法学所带来扎实的功底,渊博的知识,睿智的思考,后来也使我们这一拨学生受益匪浅。其他还有很多人,都是他在存有很多争议的情况下,伸出了强力的臂膀,使之日后成名成家的。

王老师现在门徒众多,头一个入门弟子是我的学长也是师长——梁慧星老师。王老师当年为了招收梁慧星老师,亲赴四川和当地行政管理官员力争,最后拍板定案。王老师和梁老师都是我非常敬重的人,但是两人性格迥异,王老师像一块磁石,外表圆润、平和,不落痕迹,但可以降伏一切利器;梁老师更像一根狼牙棒,认准目标,不顾一切,直捣龙门,所向披靡。

王老师不仅仅是中国法学学科的带头人,他还是我们这帮弟子的开宗立派的师祖。他本人是留苏的,师从苏联时期的民法大家约费,细算起来,我们这一法学支派的源头,要捯到民法学并不很发达的苏联民法上去。如果王老师不能尽早地从苏联民法的套路中解脱出来,那么我们这一干弟子就也不可能走出来。王老师的学术思想是极为开放的,对于英美的普通法系和德日的大陆法系,都持有学习和吸纳的态度。作为王老师的衣钵弟子(我硕士那个班的班长),孙宪忠就对德国民法有着极深的造诣。

1985年,我还在学校期间,王老师一次参加一个部委的,副部级领导牵头的考察团,访问美国、加拿大,力荐我去参加代表团担任翻译。对于这类机会,现在很多在校学生可能不觉得有什么太大的惊喜,可在当时,属于天大的好事儿。在那个时候,我就可以有机会亲身体验一下“发达的资本主义”,这次经历对于我后来的发展,而且直到现在的思想转变,都有着极其深刻的影响。使我比同龄人的大多数,较早地完成了对于美式西方文明,从羡慕到反思的螺旋式上升。

身为一个大学者,王老师从来没有架子,很接地气。记得有一次开会,王老师和另一位法学界大腕儿都出席了,两位老友同为留苏一代,私交甚笃。我看到他俩一进会场,就坐在一个角落里热聊,还以为他俩在讨论什么学术问题。故意走近他们,想偷师一点儿硬货,没想到他俩在讨论昨晚儿的一场足球赛。只听王老师在说:“已经被实践证明了不行的教练,为什么还要他带队?”

王老师从事法学研究近70年,在这一时间段内,中国人民正经历着,在中国乃至人类历史上,从未见过的波澜壮阔的历史性探索与变革,而且,应当说这种探索和变革至今尚未结束。无论历史和现实如何变动,王老师始终如一地充满家国情怀,为推动历史前进,提出现实可行的方案,并且尽力去推动这种方案付诸实施。“法与时转则治,治与世宜则有功。”

王老师的从“法制”到“法治”的思想,把法律在社会运行过程中的地位,提高了一个重要的层次。他的这一思想不仅仅是从“rule by law”变成“rule of law”这样简单,而且更是使中国传统法学观走向了现代化转型之路。西方“rule of law”的观念,更多地强调“程序正义”,而中国传统的法治观念,更强调于法治精神在社会治理中的更为全面的作用,“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轨于法,动作者归之于功,为勇者尽之于军。”对于王老师的“法治”思想,后人们还需进一步的研究、坚持和发展。

一代大师王家福老师走了,他最后的几年,总使我想起不同专业的另一位大师。法学界无人不知王家福,而广大的老百姓可能更知道于是之。二位都曾做过各自行业中的龙头老大,王老师做过社科院法学所的所长,于老师做过北京人艺的院长。江湖上的传闻,一位可以做司法部长,一位可以做文化部长。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都躺进了医院,足见各自在位时,都曾经多么地殚精竭虑,多么地蜡炬成灰。在医院,他们各自有一位终身相濡以沫的美丽、善良、能干的妻子(文慧芳和李曼宜),精心地照顾他们,陪伴多年,直到永恒。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大师远去,我们缅怀,我们敬仰,我们追随。

2019年7月15日记于西山